九月的一天早上,一个叫乔瓦尼·德罗戈的年轻军官被派往位于北方边境的巴斯蒂亚尼城堡驻守。这座城堡俯瞰着一片荒凉的沙漠,沙漠的那边是随时可能来犯的鞑靼人。初来乍到的德罗戈豪情万丈,满怀在战场上建功立业、扬名立万的梦想。然而,国家承平日久,鞑靼人的军队从未出现在沙漠的地平线上。
城堡的生活单调且压抑,等待鞑靼人来犯成为支撑德罗戈坚守的唯一信念。时间一点点流逝,在漫长且绝望的等待中,德罗戈从年轻有为、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老迈多病、与社会完全脱节的老人。可北边的沙漠依然空空荡荡。
三十年过去了,鞑靼人终于打过来了。但是,等待这一刻一辈子,本应成为战争主角的德罗戈此时已经缠绵病榻、卧床不起。他被人们劝回了后方,孤独地迎来生命的终结。
一个卡夫卡式的开场,一个马尔克斯式的结局,这便是意大利作家迪诺·布扎蒂在《鞑靼人沙漠》中为我们讲述的故事。作者说,这部小说的创意来自他当时在《晚邮报》工作时单调乏味的夜班生活。作为上班族的我,对主人公的情绪也能感同身受。
谁不是在青年时,走在阳光下的峡谷中,疲惫但满怀希冀地踏上去往城堡的旅途。面对即将到来的城堡生活时,虽有幻灭的落差,但马上又会产生浪漫化的想象与好奇的窥探。开始时的拒绝和逃离,是我们对规训和按部就班的本能恐惧。但真到离开的时刻,又发现与忍受高度漂泊的生命之轻相比,我们宁愿选择适应当下的生活。我们还会给自己埋下一个念想——等待是有价值的,在远方的荒漠上一定有一场大战等待着我们,鞑靼人来袭的那一刻,所有为之付出的苦难都是值得的。
有人或许对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故事无法理解。既然这座城堡桎梏了他们的一生,那为何不趁还算年轻的时候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,到另一个环境去追求新的生活?
可是出门后该怎么办?人生不是独幕剧,不可能不去构思下一幕的剧情,不是所有人都有“我辈岂是蓬蒿人”的底气与才情。况且,离开城堡后就真的自由了吗?人与人之间的隔阂,个体不被理解的孤独,寻不到出路的迷茫——世界上到处是透不过气的城堡。德罗戈并非没有反抗的勇气,他曾离开过,但回到家中,曾经熟悉的一切已随它远去。和好朋友们在生活上已分道扬镳;和昔日恋人已渐成陌路;就连母亲也不会再被他出门的动静惊醒而起来送行。人生最苦痛的莫过于梦醒了却无路可走,他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中了。最终,他逃回了城堡,逃回了这个曾切齿痛恨,却唯一能收留他的地方。
鲁迅先生曾在《娜拉走后怎样》中写道:“一匹小鸟,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,而一出笼门,外面便又有鹰,有猫,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;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,忘却了飞翔,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。”这何尝不是德罗戈们的结局?
德罗戈的悲哀在于,巴斯蒂亚尼城堡的荣光,其实攥在鞑靼人手里。这何尝不是很多人的处境?将人生翻盘的念想全寄托在“公司有效益,领导有慧眼,伴侣有能力,孩子有出息”上。当盘算落空时,便歇斯底里,怨声载道,末了还由衷地感叹“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”,仿佛将人生的蹉跎怪罪到别人头上,才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。
等待一次机会没有错,但只有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,才能赢得机会。
不管怎样,在我们的注视下,德罗戈终究走完了他的一生。他遥望了无数次的那片北方沙漠,在太阳的光晕下,幻如海市蜃楼。他穷极毕生想要奔赴一场盛大的战争,却不断被涌动的时间之河拍向生命的彼岸。故事的最后,城堡依然矗立在边疆之巅,而始终凝望着北边沙漠的德罗戈,只听得到死亡的回声在他羸弱的体内回荡、破碎。但,就这样吧,他努力坐直上身,向窗外再看上一眼。然后在黑暗中,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,他轻轻地笑了。
窗外,万籁俱寂,唯有几颗星星挂在夜空。
(作者单位:能源投资开发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