翻动文案，夹在笔记本中的一张纸条滑了出来。定睛一看，这不是我要请教老马的几个问题吗？太原家为什么说惹下麻烦叫“揽下洋戏”了？小时候听太原街头叫卖“巴达杏儿甜果果（杏仁）”，巴达杏是不是现在说的新疆的“巴旦杏”？还有……这一个又一个问题老在脑子里翻腾，找一般人问怕又说不清，所以列在纸上，准备有时间去请教老马——但，这次还没来得及去讨教，他老人家却于鸡年岁末驾鹤而去，除了未能找到答案的遗憾外，更多的是对他的离世一阵阵地感到心痛。

老马本名马治华，河北邢台人，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，自小生活在太原，所以说一口地道的太原话，只有在和家里人打电话时才说那邢台话，让旁边的听惯了他说太原话的人感到不自然。他老人家1954年参加工作，先在西铭矿上班。1955年，西山煤矿要办报，他被调到了报社，成为《西山矿报》的创办人和元老之一。1956年，国家成立西山矿务局，所以《西山矿报》的年龄比矿务局还大一岁呢。从进入报社到60岁退休，老马再没去过第二个单位。作为主笔、主编，40年

来，他陪了多任社长、总编，只是在临近晚年时才升任副总编、总编。一把手走马灯式地换，老马却岿然不动，成为《西山矿报》数十年如一日实实在在的“定海神针”。

在矿报社，老马是长者，对人百问不厌，诲人不倦，是大家公认的良师益友。1976年唐山大地震，矿报派我们一行三人去唐山灾区，采访报道我们西山矿务局救护队、医疗队在参加抗震救灾战斗中的事迹。到了灾区现场看到的一切，那惨烈情景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中。1985年，震后第9年，我又被派往唐山参加煤炭记协在开滦召开的企业报会议。我看到在全国人民的支援下，英雄的唐山人民用了仅仅9年，就把一个崭新的唐山新城矗立在冀东大地上。我为唐山人民的英雄气概所感染，回来写了一篇充满激情的散文，记述唐山灾后的变化，记述新唐山的崛起。文章写成后，我拟了两个自以为不错的标题：《历史的见证》，或《历史的丰碑》，然后到老马那儿交稿。老马浏览完全文，沉思了一下，大笔一挥，把标题定稿为《废墟上的奇迹》！我一看，这标题太棒了，既切题又醒目，好像文章也骤然升华了！由此，心里对老马更加钦佩。

老马是一位老太原，知道的山西典故多，俏皮话多，名人轶事多，尤其是关于二战区、关于阎锡山的故事，他能一段又一段地给你道来。他说，解放前，一次他在后小河小学上体育课，阎锡山工作间隙出来散步到了操场。体育老师正忙着在教同学们操练项目，一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旁边的阎锡山不高兴了，他说着五台话叫住老师：“我说，那个（guai）老师，你见我meng来了，为什么不敬礼？”闹得老师无言以对。还有阎锡山对财物的分配，有句名言叫“亏众不亏一”，阎锡山对共产党的看法等等，老马都能说出一二来。

在报社，我们大多数年轻人都以得到老马的训斥和调侃为乐事。我这个从白家庄二号井采煤队调到局机关的河北人，更是他老人家的敲打对象，好像他自己不是河北人。他对着旁人说，你要问河北人和山西人做买卖，那回答是截然相反：河北人的买卖明明赔了，但别人问他，他是头一仰：“买卖？不错不错，又赚了！”山西人则不一样，明明赚了，也是怯怜怜地：“哎呀，买卖不行不行，又赔了！”好像怕别人借他钱似的。所以，那次派我这个河北人去开滦报社开会，临行时专门嘱咐我：“告诉你，这次是让你去，是叫你带着耳朵去的，多听少说！”我想，他是怕我这个河北人年轻，别到了会上给人家

大谈什么办报经验。

昔日的矿报社，也是一个小天地，有几个年轻记者编辑，发了几篇大稿子，就有些翘尾巴。老马一给他们改稿子，提建议，就不高兴，有时还要顶两句，老马也从不放在心上，一如故我。而另外的我们几个则始终保持着对老马的尊敬，把他当作一位可以随时请教的老者，一位可亲可敬的慈祥长辈。他日常说话中时不时流出的谚语、警句更是渗透到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中，像什么“做事不由东，累死也无功”啦、“官断十条路，九条民不知”啦，还有一些诙谐的街头俚语，乍一听是笑话，仔细一琢磨，都颇有哲理。

那年夏天，我和报社的摄影记者顶着炎热，爬上白家庄矿高家河的山坡，记录一处在日寇占领时期修筑的陵园，那里有一通高高耸立的“慰灵碑”。在回来路过矿山运煤铁路专用线时，我让老记者给我拍了一张留影。照片洗出来，老马看我在群山环抱之中，抬头挺胸若有所思的样子，扯下一张稿纸，笔走龙蛇，写下了一首《题马小君照》：

“沉思凝视意如何，环丘依旧坎坷多；虽仰铁路谋生路，向前还需能忘我！”

其字龙飞凤舞，其言意在励志，我欣欣然接受，一直珍藏至今。记得我还曾请老马写过一副条幅，是唐代韩愈的名句：“业精于勤荒于嬉，行成于思毁于随”。字体用行书写就，挂在我的书房内，通篇挥洒自如，一气呵成。

鲁迅说，“长歌当哭，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”。老马离我们而去半年有余，只有在这时候，才得以静下心来，把过往的思绪理一理。这纸似是而非的纪念文字，算是对老马的一种怀念之情吧。

（作者为集团公司机关退休干部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