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暇时,我常常望着窗外那根废弃锅炉的烟囱神游。在没有集中供热时,整个冬天,我们一家就靠这台自制的小锅炉取暖。而今,它静静矗立,就像看吊坠线的父亲,稳稳地站在我身旁……
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木工,十里八乡的人时常追着父亲定制家具。他白天在西曲矿上班,下班就匆匆赶回家,投身于木工活计。从黎明到黄昏,从黄昏到黎明,在我印象里,父亲就知道工作工作,他的手就没有干净过,不是油污就是煤屑,再不,就是一根根舞弄的木料。昏暗的灯光下,父亲常常伏在工作台上,专注地开凿卯榫,刨子锯子凿子合成的声响,成为我心中最熟悉的旋律。那个时候,我特别爱看父亲咬铅笔的模样。他总把木工铅笔斜插在耳后,有时用牙轻轻咬住,就像一直练习一个憨憨的笑。铅笔头渐渐短了,齿痕却深深嵌进木纹里。我也想学父亲咬木工笔的样子,但那股油漆木星味呛得我直想吐,也不知父亲怎么能那么开心,那么乐此不彼。每每此时,父亲总是抚摸着我的头,信心满满地说:“孩子,你能咬紧一件东西时就有饭吃了。”
一年里,我最想过的是冬天,最想看到的竟然是那根饱经风吹雨打的烟囱。每每烟囱里烟雾翻滚时,我就知道,这是父亲又给锅炉加炭了。看上去,烟囱斑斑驳驳,甚至用手就能剥下一层来。这让我甚是心痛,那是父亲一双布满老茧、伤痕交错的手啊。父亲做木工时,那双手灵活地摆弄着各种工具,木屑纷飞,一件又一件精巧的家具在他手中诞生。可这背后,是无数次被工具划伤、被木材磨破留下的印记。最揪心的是父亲受伤那次,电锯的尖啸声中突然掺进闷哼,回头就见父亲攥着右手蹲在地上,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在雪地上。
还有一次,父亲干活时突然腹痛难忍,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肾结石,五十多公里的山路上,父亲额头冷汗直冒,他怕我们担心,硬是没有呻吟一声。同行表哥说他当年也是这个病,一路上两针吗啡都止不住疼。事后回想父亲承受了多大痛苦!为了让哥哥和我健康成长,为了全家人能过上一个舒坦的日子,为了在人前有尊严地活着,父亲牛一样奉献着,烟囱一样守望着……
在烟囱投下的斜影里,我忽然读懂那些被铁锈与老茧封存的岁月。记得三毛说“来日并不方长,时间和真心一样,是免费的,但却是无价的”。所谓无价,不过是把真心碾成粉末,撒进柴米油盐的裂缝里,等它在时光中发酵……我和哥并没有子承父业。在父亲的鼓励下,我们都考上了学校,分配到煤矿。面对脏活累活,我从来没有一丝退却和让步,就像父亲咬铅笔一样,我紧紧咬着我的岗位,我的日月……
岁月最擅长的,是把“将来”偷换成“从前”。如今,烟囱不再有烟雾升起,父亲也随着岁月变老,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操持木工活,但父亲的爱从未缺席,始终萦绕在我心上。
我记得,我上中学的第一首诗就是为父亲和我家锅炉上的那根烟囱写的。
锈迹斑斑的烟囱,
直直矗立在那里。
他不畏寒冷,
就像父亲脊梁。
缕缕烟雾,
是父亲千斤般吊坠的念想。
暖暖的大床上,
是一家人幸福的梦呓。
父亲的脸庞,
就像锅炉里的火苗。
原来,冬天的风也可以成为港湾,
因为,有父亲那双手遮挡……
(作者单位:西曲选煤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