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家过年是游子最大的乡愁。

几十年了，我每年回老家过年。单身在外的时候回家过年，妻子团聚后亦回家过年；父母在世时回家过年，父母、岳父母辈老人都去世后亦回家过年；孩子小的时候领上回家过年，当姑娘、儿子已经二十开外后，还要相跟上一齐回家过年。

回老家过年是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，在老家过年则是身家的砥砺和磨炼。我的老家是在偏远的小山村，百十来户，

四、五百口人。离公路站点十余里，离火车站线百十里。不要说当年春节回老家车票不好买，就是通过关系买了票，这回家坐了火车倒汽车，下了汽车拖儿带女、大包小包再步行，就是一项很繁重的系统工程。再不用说，回到家的生活，光气候的寒冷就是很煎熬的事了。我老家的房子一敝堂，没顶蓬，门窗走风漏气，寒冬腊月生上一个炉子根本不顶事。晚上的坑虽然烧得很热，难过的人翻过来翻过去睡不着觉，但是露在被子外边的鼻子、耳朵还是冻得冰凉冰凉。上厕所更是一件尴尬的事。农家的厕所都是土厕所不说，而且都在院子的东南角或者西南角。晚上黑古隆咚天又冷，我的女儿十八、九岁，二十了，还不敢一个人上厕所，每次让我作伴。还必须让我站在院子中间，打着手电筒照着南墙，并且一声接一声叫着爸，唯恐怕我手电光虽然照着而人退回到房间去。

回老家过年是寻找记忆，营造欢乐，娱悦身心，而不是逃荒避难。因此，每次回家过年，我和我夫人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。我的老家的院子，一年四季铁将军把门，草长得不比人低多少，而且也湮藏着一些飞鸟和小动物，这些我都提前打电话，由亲戚或邻居帮忙打理规整。而我们回到家的事要远比这些事复杂和繁重许多。要打扫房间，要铺排住宿、炊具、灶具和餐具，要帖对联、帖窗花、帖年画和帖神龛联。要营造院子里的氛围，挂灯笼，在树上悬挂串灯，还要在四面墙上、树身上、水瓮上帖上吉祥的祝福。还有更艰辛的活，比如生炉子、挑水、清理垃圾等，还要准备初一凌晨要点燃的柏枝旺火。这些事，本来应该是我的两个孩子干的，但是，他们一是不习惯懒得干，二是对于回家过年没有激情很不自觉。弄得我“廉颇老矣”，还得身先士卒。大过年的，又不能生气骂他们，只能循循善诱，能干多少算多少，好歹在家也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，只期望他们能够熟悉在老家过年的程序，增强传统文化的仪式感就谢天谢地了。

至于吃饭的问题，说简单也简单，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。有熟食、也有半成熟食品，还有邻居亲戚配送的本土蔬菜，我们也在当地集市上购买了时令蔬菜和肉品，而且，回家过年，形式上就是以吃为核心，全家上手，也有邻居帮忙，没有太大的困难和障碍。说复杂也复杂，那是因为不仅我们自己吃，还有好多少礼节和套数。要请邻居吃，要请亲戚吃，还要请发小和朋辈吃。更主要的是腊月三十要送神，需献爷，正月初一要接神，也要有仪式。正月初二，我们老家的风俗，凡是近三年家里有去世的老人，都有祭奠活动，村里的乡亲还得到每家去表示哀悼，入乡随俗，这些都不能免去。这样，回家过年一共才七、八天，天天都有以吃饭为形式的祭拜和礼俗。试想，作为一位家庭主妇，我的夫人也有发火和抱怨的时候。她不敢施威于儿女，因为他们能每年陪我们回家过年就不错了。她也不能施怨于客人，因为大家能到我们的寒舍，一是抬举看望带给我们欢乐，二是还能帮我们干一些活。她唯只有迁怒于我。嫌我每天请那么多人到家吃饭，不事先安排，餐具不够，缺桌少椅，缺碟子少碗，让她很感无助。其实她是很好客的，只不过是嫌我不帮她做饭，只顾和客人聊天。而我又是全家过年的主导者、组织者和精神方面的最大受益者。而她劳心劳力、身心疲惫，怨气不向我发泄向谁发泄。其实，我也清楚，发泄归发泄，明年照样还得回家过年。因为她和我是同县同乡，我们年轻时，她父母尚在，我们中年以后，岳父母虽然去世，但她的兄弟姐妹也都和我们来往的很热络，她的根和我同样，都在那片热土上。

回老家过年对我来说，内容非常丰富，形式也是非常重要的。好多少年前，清明节还不放假，交通也不方便。因此，我把祭奠先后去世的父母亲的仪式都放在春节，在牌位前磕头，到坟地烧纸。以后这便成为我每年回家过年的一个重要程序。虽然，我们老家并没有春节上坟的习俗，但是礼多人不怪。没办法，因为清明我们回不去。搞这项活动，一般我夫人不出头露面，她默默地在家为我们做饭，这也可能是在老家过年形成矛盾的一个因素。还有一个活动，就是每年春节在老家，都要朝山，这应该是一个习俗。离我们村二、三里的孤山，是佛、道、儒具贡的圣山，也有很多真、善、美的传说。每年我都要组织家族和亲戚的孩子上山。那时，刚时兴起彩色照相，给孩子们单个照，双人照，一家子照，集体照，一年照好几个胶卷。年年如此，一共照了有几十、上百个胶卷，当作我们家族、甚至半个村的摄影资料。我夫人很愿意参加这样的活动，只是累了半天，回到家还得集体做饭，否则当天的活动有可能不圆满，甚至好事变成不愉快的结果。春节在家，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。我的父母亲在我外出求学及至参加工作，他们年龄已经很大了，而且身体都不太好。乡邻乡亲念及他们的积善为人，常有施惠帮助。在我30岁左右，父母就先后作古，多亏了父老乡亲倾情相携，才使我的父母无怨而终。因此，我在春节集中履行感恩报本的活动时，我更注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，帮助过我父母亲的父老乡亲。哪怕是一句深情的问候，或者很轻薄的礼物，都是我对父母亲难以尽孝的报答。就这样，回家过年，背负着太多的辛苦、太多的不便和太多的乡愁，年年难过年年过，年年过年回家过，这成了我诚信作人的品牌，成了我安抚心灵的良剂，也成了我守望梦想的精神支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