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生于一九五一年，属兔。这属相与他实在不符——他更像一头老牛，犟，且不知疲倦。

七十三年的光阴在他身上刻下沟壑。年轻时乌黑粗硬的头发，如今稀疏了，白得刺眼，却仍倔强地竖着，不肯服帖。他总说这是“睡乱的”，可我知道，即便用梳子蘸水狠狠压过，那些白发还是会一根根翘起来，像他固执的脾气。

他的背微微驼了，却不肯承认。走路时总下意识地挺直腰板，步子迈得又大又快，我得小跑才能跟上。

父亲的手掌厚实，布满老茧。食指和中指因常年夹烟而熏得焦黄，戒了十几年，那黄色竟还未褪尽。这双手能修好任何东西——自行车、收音机、漏水的屋顶。小时候我总蹲在旁边看，他偶尔递给我一个扳手或螺丝刀，我便觉得无比荣耀。如今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，握工具时微微发抖，可他还是坚持自己修理一切，拒绝请工人。

他生于饥荒年代，长于动荡岁月。饿过肚子，下过乡，吃过我们无法想象的苦。这些经历被他压缩成简短的句子：“那时候啊……”便不再多说。唯有一次醉酒，他讲起少年时偷吃生产队的花生被批斗，眼睛亮得吓人。第二天我提起，他却矢口否认，说是我记错了。

父亲对新鲜事物总抱怀疑态度。智能手机在他眼里是“监视人的玩意儿”，外卖是“不干不净的”，网购则是“迟早要上当”。可去年我发现他偷偷学会了视频通话，每周固定时间打给远在国外的孙子。

他最近喜欢上了养花。阳台上摆满绿植，每一盆都挂着写有日期的标签——那是他“收养”它们的日子。浇水、施肥、松土，做得一丝不苟。有株兰花三年不开花，母亲劝他扔掉，他偏不，天天跟兰花说话。去年春天，那兰花突然开了，他笑得像个孩子，特意打电话告诉我，语气里满是得意：“看吧，功夫不负有心人。”

父亲节，我想送他件礼物。挑来选去，最终买了一套精修工具——虽然他可能用不了几次，虽然他会唠叨“浪费钱”，但我知道，他一定会拿着它们左看右看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那个斑驳的铁皮工具箱里。就像小时候他给我买的第一辆自行车，虽然嫌贵，还是咬牙买下了。

这个属兔的老牛，用他特有的方式，沉默地爱了我们大半辈子。如今轮到我，学着用他理解的方式去爱他。

（作者单位：屯兰矿）